作为一名80后小说家,王威廉自踏入小说这一行当以来,所采取的姿态就与大部分同辈人不同。这些年他像一个剑走偏锋的“堂·吉诃德”,高举长矛试图刺破“真实”的荒诞性,追寻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他前期的小说如《非法入住》《内脸》《没有指纹的人》等, 可以纳入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形成的“荒诞现实主义”这个谱系中来阐释。然而,他新近推出的中短篇小说集《听盐生长的声音》, 却显示出整体向“讲述体”小说的复归。这里的“复归”不是单纯以向故事性、塑造典型人物等方面靠拢,而是作家有意无意试图将时代的经验放置于小说文本中,好在这并没有遮蔽他对深刻的追求,反而使其作品兼具镜子般的质地,折射出我们这个时代丰富驳杂的面相。
《听盐生长的声音》拉开了“讲述体”的幕布:“我”常年与妻子夏玲生活在大西北的盐矿,生活枯燥乏味,加上厂里老赵意外醉死在盐碱地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以至于“我”常有想哭的冲动。生活这潭死水因为高中同学小汀和他漂亮的女友金静的到来而泛起涟漪。小说在“我”的心理动荡中展开,但“我”的幻想最终因金静自陈经历被打破:金静是个杀人犯,她和小汀游走世界,过着“我”所向往又无法实现的生活。小说最后以金静二人辞别,“我”和妻子生了孩子,生活归于平静而告终。在这篇小说中,王威廉保持“讲述体”的腔调,讲故事娓娓道来,语言更克制,其所探索的主题充满了“生活在别处”的想象。
在《绊脚石》这篇小说中,王威廉将触角伸向“文化”和“历史”的腹地。这次他讲的是陌生人相遇的故事:“我”因工作关系,经常往返广深两地,直到有一天在动车上遇到邻座的奥地利老太太,“新鲜事”开始了,我的生活变得不再贫乏。小说以“我”和老太太的对话为主体,其中的“叙述交流”,显性部分是故事中的人物对话,隐性部分则是“我”和文本外的读者间的对话。老太太关于纳粹、大屠杀、流亡以及寻根的部分,与“我”的祖辈大逃港、偷渡的部分形成精巧的对照,“花开二朵,各表一枝”,这两部分交替进行,造成一种奇特的“悬念”——这便是“讲述体”小说的优越性。小说深刻性还在于作者所赋予“绊脚石”的文化意蕴:“绊脚石”不要放在心底,别老把自己给绊倒了。要放出来,放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绊脚石》为读者提供了如何经由凡俗生活潜入历史缝隙,探求小说与历史接合的可能性。
《北京一夜》带给读者的“情感震慑力”更大。一对被时代洪流裹挟着的情侣家桦和陆洁,代表着这个时代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和生命态度:自从他们一开始交往,他就明白陆洁渴望的是确定性极强的事物,而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喜欢可能性。家桦最后成了作家,而陆洁去了北京一家医院做行政工作。家桦代表的“可能性的世界”里充满艺术、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陆洁代表的“确定的世界”则充满物质、形而下和日常性,这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在虚构的文本中重合。
在后记《没有故事的人》中,王威廉援引了本雅明的名言:“小说的诞生地是孤独的个人”。王威廉在这部作品集呈现的是一种“逆流而上”的努力,他所援用的“讲述体”在经验贬值的时代摇身一变为强有力的武器,如“堂·吉诃德”的长矛,如孙行者的定海神针。(林培源)